用戲偶歷史發展階段的分類
除了戲偶操控技法作分類外,另一個分類方法,就是嘗試從「歷史發展階段」來劃分。經考古及傳流至今,依然保存的儀式中發現,古老戲偶,無論是中國與韓國遠古的喪禮戲偶,至歐洲與南美古代祭祀戲偶。宗教儀式的「公仔」道具,應該就是戲偶文化的開端。從祭祀到節慶,再邁向上層社會及市井街頭的表演,慢慢走進劇院,經過藝術家及學者的提煉,成為當代藝術的一員。最後,再向教育、輔導、治療的應用戲偶發展,成為一條明確的文化發展路線。
個別地區戲偶發展發展,大多數不太可能是一條直線,有一些地區有著不同階段連貫發展軌跡,有一些地區只停留在某一階段,一些地區同時存在幾個階段的戲偶文化混雜在一起。
1、宗教、祭祀戲偶
帶有宗教色彩的戲偶活動,今天在印度、東南亞、非洲、中國以至美洲原住民部落,依然存在。80年代香港,還有祭祀禮儀戲偶,以提線偶直接參與打齋儀式,超度亡魂、祭祀祖先、祈求平安。近年,社會發展太快,不同戲偶在廟會上已經失色,無論杖頭偶與鐵枝偶最多只能擔任娛人娛神的神功戲,近乎式微。
祭祀及宗教戲偶,是戲偶文化歷史發展的一個階段,也是一個分類。有些「類戲偶」的儀式活動,以獨立的文化系統存在,雖然基本格局還是戲偶表演,但概念上與其他戲偶文化已經脫節,沒有人會把他們混為一談,加以研究與發展。其實他們是戲偶藝術發展的一部分,非常值得研究,但被輕輕錯過。香港的舞火龍,澳門的醉龍,及新年廟會的舞龍、舞獅、舞貔貅、舞麒麟,就是例子。長期的學術研究,都只集中在他們的禮儀環節的保存與記錄,忽略其物件轉化成生命的「哲學」,向前後文化發展進行探索。為何「死物可傾注生命」,每一個動作背後的「象徵符號」,其實都是「戲偶文化人類學」的重要一環。
沒有深入探索祭祀儀式在「類戲偶」的含意,與當代戲偶哲學訊息的關係,是我們的巨大損失。戲偶只能成為受保護遺產,奄奄一息,躺在博物館內供人景仰。祭祀戲偶內在宗教元素,如何投入角色產生的精神力量,替身出現的含意,是否能啟發大家在當代戲偶舞台創造生命,以戲偶替代活生生的角色,彰顯「似人」而「超人」的果效,都是很好的課題。祭祀戲偶方面,是否能讓我們思考戲偶與「治瘉心靈」的關係,而集體戲偶儀式是否能有「凝聚」群體力量,都值得深思熟慮。
台灣方面至今的確還存有「提線鍾馗」作為店舖開張儀式,「布袋偶」依然是當地廟會的寵兒。六、七十年代「金光布袋偶」也有進入劇場的光輝時刻,過去一段長時間「霹靂戲偶」更開創影視產業。西方式「當代戲偶」劇場,及戲偶在遊戲治療中的角色,也隨着留學生回歸,西方專家到訪而衍生,可以算是每個階段都同時存在。只可惜,每個階段都只是個別事件,而非逐漸演變的過程,也沒有充分串聯,進行概念與意義的研究與探索。
當代劇偶與傳統祭祀戲偶之間,因宗教而衍生的哲學含意,理應十分密切。從傳統戲偶精神提煉出哲學概念,去豐富當代戲偶劇場的內容,可能是未來戲偶文化發展的重要一步。日本、韓國、東南亞、印度、印尼,以至大部份亞洲國家,都有類似的情況。祭祀戲偶無論在歷史中出現,或在今天依然活生生存在,只是一連串描述現象與歷史的「名詞」,而非使我們可以了解,關乎戲偶藝術意義的「動詞」。「戲偶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或許是未來重要工作,使我們不是單純以歷史階段的戲偶分類標籤,而是戲偶文化的考古發掘。
參考短片:
https://youtu.be/7hwbV_x38gU?feature=shared
https://youtu.be/mQPELuOywPU?feature=shared
2、傳統劇場與街頭表演戲偶
福建泉州提線的四美班,中國清朝時期北京富貴人家的家庭皮影演出,還有至今依然活躍於奧地利薩爾斯堡的奧地利宮廷提線木偶,日本的文樂(Bunraku),印尼的Wayang Kulit皮影,印度的Kathputh Ka Khel提線偶,英國的布袋Punch & Judy 以至意大利西西里島的鐵枝提線(Opera dei Pupi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從傳統祭祀儀式中脫穎而出,邁向娛樂事業,無論是達官貴人在宮廷欣賞,或者市井中尋求打賞,都憑着高超的技術,博取人民的歡樂與認同,成為「傳統戲偶」。
「祭祀戲偶」明顯是宗教活動的組成部分,作為「替身」身份的戲偶,扮演着一種生命力量的呈現。這種生命創造的秘密,必然需要戲偶師傅一代傳一代累積經驗,經歷多年強烈思考,作出哲理性的支撐,對生命從何而來,為何而生,死後去那,因果報應,萬物有靈的探究。創造角色的時候,必須要考慮這些生命來源的憑證,表演時每一個儀式與動作背後,都可能有著強烈象徵意義。
這些哲理意義背後,都蘊藏住戲偶表演藝術的奧秘。這些力量,是戲偶師傅憑空編作出來的傳奇,靈魂出竅的真實神跡,還是當今舞台表演上還會常用,那種生命投射的藝術力量。如果,祭祀戲偶彷彿就是我們對這個替身「生命來源」的藝術啟蒙,這樣,街頭及宮廷的傳統戲偶,就是這個神秘生命「墮入凡間」的藝術情趣。
要擁有生存的伎倆,吸引觀眾,留住觀眾,成為事業是否成功的必殺技,並且還是要有帶給觀眾持續追看的張力。無論是戲偶活潑可愛,角色滑稽吸引,故事蕩氣迴腸,歌曲扣人心弦,一切都是達到演出成功的必須品。
宮廷戲偶更必須擁有優雅的動作,悅耳的音樂與歌曲,歌頌上層統治者的魅力。街頭戲偶必須是低俗搞笑,尖酸刻薄,諷刺時弊,讓市井小市民出一口污氣,得到心靈的舒緩。如果,能達成這個任務,讓一個小小公仔,由神秘的祭祀「魔法」蘇醒,化身成可愛「偶像」。消化祭祀戲偶生命創造過程的伎倆,認識戲偶吸引眼球的因素,因著這些經驗與能力的累積,戲偶最終就能進入當代劇場,啟迪每一個人的心靈,不至被歷史洪流所淘汰。
想與大家講一個中國西北洞窟裹的皮影戲故事。事緣是研究敦煌的學者發現,敦煌洞窟內燈油的消耗量極大。先話音一轉,講一下背景,古代絲綢之路,以至現今阿富汗一帶,教育群眾宣講宗教依然會用「經卷」,無論佛教以至其他宗教,就是僧侶用大型畫卷拉開展示,向群眾宣揚及講解宗教與各種知識。這與敦煌早期的壁畫文化如出一轍。燈油數量極大,可能是為了洞穴畫像照明,亦可能另有用途。西北皮影發展歷史的軌跡,顯示在佛教流行之後,皮影文化有了極大的變革,由神秘的「弄影還魂法術」,變成當地至今皮影仍然稱呼為「經卷」的歷史遺產。意味着皮影藝人,可能從傳統的神秘祭司,因隋唐佛教流行的大環境而失業,華麗轉身以其表演技術,成為講述佛教故事的宗教藝術家。
這個發展趨勢,對研究戲偶藝術非常重要,就是以相同技術轉向不同功能的「轉換」。隋唐之前,影戲就是「弄影還魂」的法術,以氣氛、影子及儀式,引領後人與先人精神相遇,讓他們通過告別儀式,告慰大家的神秘力量。影子能通過活動重現先人的心靈,能成功說服後人好好生活下去,帶來未來的盼望。這種能耐,當然能「轉移」在講解生命哲理,及舒緩娛樂的表演上。「轉換」的按鈕已經按下,發展進程就不會停止,皮影與戲偶就開始成為墮入凡間的藝術事業。
神秘是影子戲的力量,但吸引他們持續追隨的張力,靠的必然是引人入勝的故事,及各種角色經歷的動作。編作安慰人心的療癒故事,正就是這些影戲及偶戲祭師在禮儀中表達的強項。他們因宗教環境改變而面臨失業,於是秘密儀式,搖身一變成為充滿哲理的舞台生命盛宴,傳講導人向善,感動心靈的故事。到宋朝,皮影在夜生活中,進一步扮演市民重要娛樂與社會療瘉功能,就不難令人理解。祭祀戲偶、影偶,傳統的街頭與宮廷表演,可以是停留、凝固在一個歷史階段,同時亦可以是歷史發展的進程。
參考短片:
https://youtu.be/oLD-9hRiQQQ?feature=shared
https://youtu.be/WiJPBEzTVSk?feature=shared
3、戲偶劇場
走進布拉格舊城區,吸引遊客眼球的第一個戲偶節目,當然就是「戲偶歌劇-魔笛」或「戲偶劇-浮士德」。將戲偶完全脫離傳統民間表演,成為當代劇場觀念上的表演藝術,可能只有約百年的歷史。中國方面,戲偶劇團從民間傳統表演,進軍現代劇場管理模式,以現代編劇及舞台技術進行表演,大概發生於上世紀50年代,源自蘇聯戲偶大師奧巴卓夫訪華的成果。由中央政府牽頭,模仿30年代俄羅斯的制度,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成立13個來自木偶及皮影故鄉的省市戲偶劇團。各自以當地傳統戲偶風格作起步,再融入現代編劇與表演的技術,嘗試向現代劇團及劇場的方向發展,與其他表演藝術看齊。
西方,於十九世紀末開始,有賴宮廷戲偶的影響力,運用歌劇形式進駐劇場。後來,以兒童觀眾為核心的戲偶劇場,相繼在奧匈帝國的地區出現,間接及直接影響戲偶劇場化的發展。由於節目跨越界別,再不是普通民間藝人生計,已經成為一種帶有社會責任的教育服務,引起社會廣泛關注。這個跨界行動,提升戲偶地位,使戲偶不再是小眾藝術。戲偶劇場可以提供兒童教育,自然就可以成為合家歡節目,成為獨當一面的表演藝術品種。
參與戲偶劇場的專業人士不斷增加,跨越的界別越來越廣闊,對戲偶的思考,就變得深入及多元。學者們對於戲偶生命如何開始,如何運作,如何表演,如何令觀眾容易接受,特別是如何教養下一代,特別重視。重新檢視與探索祭祀戲偶及傳統戲偶的功能、特色及精神面貌,就成為西方戲偶藝術工作者的重要工作指標。過去奧匈帝國地域,就是今日捷克及匈牙利一帶,由民間戲偶街頭表演進軍劇場,成為新傳統。這就是今天我們在捷克及東歐地區所見到的面貌來歷。而這個戲偶劇場的發展,在蘇聯計劃經濟的推動幫助下,更趨興旺。
戲偶劇場化為戲偶文化帶來巨大改變。當中,戲偶表演概念的研究,編劇與戲偶文學的投身,心理與教育學家的加入,操控技巧的簡化及機械工程化,戲偶造形雕刻的精進,表演藝人的訓練,大家共同的努力,使戲偶終於成為一種專業。「國際戲偶聯合會」(UNIMA)雖然是今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成員,但其實他是早於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成立的世界文化組織,早在1929年就在布拉格成立。可以看出,戲偶界不單對藝術理念研究熱衷,更渴望一種跨國界交流的執着,為「各家自掃門前雪」的民間及祭祀戲偶藝團,創造溝通、合作的機會。這個交流,亦直接、間接使戲偶藝術向「當代」邁進,建構完整的文化體系。
參考短片:
https://youtu.be/hT4Y1_TtwtM?feature=shared
https://youtu.be/nO4T2YAulW4?feature=shared
4、當代戲偶
當「獅子王」使百老匯音樂劇煥然一新。當巨大的戲偶在倫敦街頭漫步,吸引成千上萬的遊客。當Duda Paiva 的開口偶,提出發人深省的心靈烤問。經過百年戲偶劇場化的提煉,戲偶有著全新的面貌,使戲偶表演從培訓、策劃、編劇、排練、演出、宣傳、售票、評論及行政管理,更具規範。作品更貼近市場需求,劇目內容更豐富多彩。當作品能回應當代人民心靈的需要,更具哲理性及爆炸性的衝擊,戲偶終成當代藝術的一環。
戲偶進入當代藝術家心目中的思考,就是表演方式的改變,受戲偶表演方式的研究所啟發,專家確信戲偶不再需要模仿真人,以「替身」的身份作表演。佈景、道具的裝置,亦應該與真人舞台不同。其中一種街頭賣藝的「故事劇場」,最吸引兒童觀眾,亦最引發專家的垂青。「故事劇場」由一故事人,一樂師及一布袋偶表演者,合作組成。以說故事形式進入,在適當時候交由布偶角色負責表演,而樂師則負責氣氛營造,出出入入角色之間,不斷轉換,效果靈活,設置簡約而豐富,任何故事都能表演。說故事時文字秀麗,充滿文學性,戲偶表演時趣味十足,加上音樂穿透人心,讓一家大小,都能享受。戲偶劇場的市場價值,完全被體現出來。
戲偶表現形式從人戲舞台中解放,大家就把專注力,轉身放在故事人如何進入角色的研究上。由於故事人可以在觀眾面前進入角色,於是戲偶操縱者暴露在觀眾面前,成為一個可接受範圍。反而研究操控者如何避免與戲偶搶奪焦點,成為課題。為了讓普通藝人都能參與,戲偶也從技術複雜的提線偶及布袋偶,轉化成更為簡單的執頭偶。戲偶操控藝人更進一步得到身份的釋放,可同時擔任戲偶角色操控者與演員,進入戲偶角色與分離之間,產生更具哲學性的思考領域。
第二個現代戲偶劇場的大突破,就是戲偶的造型及外貌概念的革新。戲偶外型如何古怪,都只是一個獨特角色,但如果,本身就是一件物件,其作用及意義就完全不同。一個錘子與釘子,基於物件原屬性,戲偶的天生宿命與角色性格,故事情節的矛盾、衝突,哲學含意,就更加層次豐富。這個戲偶造形屬性的研究,就是戲偶操控表演形式改變以外,當代戲偶的重要發展。
第三個影響戲偶藝術至深,就是操控者與戲偶的「關係」。戲偶之間,與觀眾關係的研究,使戲偶師訓練更具挑戰。最後,當然就是近年「大木偶」表演的加入,這種更具儀式性的手法,使人產生敬畏與莊重,讓戲偶回歸祭祀時代的宗教氛圍,使當代舞台充滿信仰的感染力量,洗滌心靈。經過上千年的發展,戲偶終於從祭祀儀式的道具,步入人生路,進入當代舞台殿堂,從神秘宗教演變成一種屬於現代人心靈寄托的工具。
參考短片:
https://youtu.be/8D0MfY9niWE?feature=shared
https://youtu.be/QNjfa8HjCCI?feature=shared
5、應用戲偶
當藝術治療師運用戲偶進行輔導。當老師運用戲偶進行教學。當心理學家運用兩隻正反兩面性格但相貌一樣的戲偶,與受助者進行BPI對話。當芝麻街的戲偶,彷彿親朋戚友一樣,成為小朋友成長的心靈伴侶。當戲偶的功能延伸在舞台之外,戲偶就成為具有教導、輔導、安慰、治療的「應用戲偶」。奧匈帝國在歷史的輝煌時期,剛好集結當代教育學、心理學,戲偶進入當代劇場的先鋒藝術家。戲偶所有教育及治療功能,必然引起教育家及心理學家的關注。
近代有很多治療師、社工、老師及心理學家使用戲偶。相信在奧匈帝國當年,已經開始。今天,俄羅斯有藝術治療師直接運用戲偶輔導有暴力傾向的囚犯,及有厭世傾向的老人家。哥斯達黎加有醫生運用戲偶,去偏遠叢林少數民族社群進行衛生教育。巴西有社工,運用戲偶在貧民窟進行兒童教育工作。捷克及新加坡藝術家,用戲偶到難民營進行慰藉心靈的工作。
當今戲偶世界分別用兩條腿走路,舞台上,及社會中,扮演着完全身份不同的角色,戲偶的功能與源自最初祭祀及禮儀的功能沒有改變。生命生存意義的探索,述說生命的精彩,慰藉心靈,娛樂大家的任務,依然繼續,奇妙力量沒有減弱。唯一的改變,就是戲偶的神秘面紗,已經被揭開。一個更明亮與值得信任的心靈伙伴,正在等待大家在舞台及輔導房中發掘。戲偶由傳統祭祀到街頭表演,進入劇場投身當代社會,成為慰籍心靈的工具,終於演化成完整的文化體系。
參考短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