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邱亞洲兒童文學大會】幸福的味道

文:王添強 8/9/2021

講求功利的世道,社會是否還有追求幸福的空間。在無情殘酷的現實世界,幸福童年是否已經不再存在。還是,只留在童話書中,成為麻醉大家的虛幻假象,痛苦生活的止痛藥。幸福是什麼,兒童文學是否還能帶給兒童真正的幸福呢?第15屆由大邱主辦通過網絡舉行亞洲兒童文學大會,共35篇論文,除了童謠、兒歌的主題,另一主題就是「帶給兒童幸福的亞洲兒童文學」,當然還有其他延伸的文字。讓我們共同探索內地、日本、韓國、台灣及香港各亞洲地區的作家,如何運用文字,為我們的兒童創造幸福的童年。兒童文學與戲劇的目標,明顯不是教導孩子聽教聽話,而是運用他們的話語,訴說孩子自己內心的想法,讓他們充滿希望與勇氣,尋找自己快樂、幸福的生活。

幸福文章從那裡開始呢?

不如由香港鄭子遴天國的影子開始,他的論文「缺口中的微光」,是一篇在今屆少數進行分析、探索自已兒童文學作品幸福觀的論文。論文一開始就指出香港在全球幸福指數(World Happiness Report ),相對於前十年一直逐步下降,在149個地區中,2021年排77位,只比2020年升上一位,在十至十二歲組別更一直徘徊在最低及倒數第二之間。香港的現象告訴我們,似乎幸福與物質富裕沒有直接關係,缺乏家長陪伴的孤獨感,無止境的功課壓力,無必要的競爭環境才是原因。鄭子遴引述亨利.梭羅的說話:「幸福像一隻蝴蝶,你愈追牠,牠就愈躲你,如果你轉移視線,牠就會在你的肩膀上停留。」勉強無幸福,幸福不是快樂與物質,是發自內心的喜樂(Joy)。


第十五屆亞洲兒童文學大會在韓國大邱通過網絡舉行,鄭子遴代表香港發表論文

孩子用想像建構幸福的幽谷

他引述在自己著作「天國影子」一書中的四篇短篇小說,去說明他的幸福觀。「鯨魚谷」中小主人翁鯨魚仔從電視科學節目得到啟發,想像家居附近的一條隧道成為一個陸上鯨魚谷。谷中結識很多不幸遭遇的朋友,在寧靜無比的深谷,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暢游。想像世界成為鯨魚仔的解脫及幸福來源,自主成為鯨魚,在想像的汪洋中尋覓自由。故事中,沒有成人視野世界中的所謂富貴與滿足,只有成人眼中的不幸遭遇,孩子之間的抱團取暖。原來沒有人在意之間,這個自覺的快樂,成了孩子自救的幸福花園。

家長是否感受到孩子的呼喚

如果,我們懂得孩子有權擁有自己不同的「幽谷」,他們用想像力把幸福的種子播種,可以生長出自由自在的生命,無論是「鯨魚谷」還是「怕羞草谷」,只要這個想像環境不是主題公園式麻醉人心的幸福假象,可能都是孩子幸福的荒漠甘泉。當「冰雪奇緣」插曲 Let it Go 在香港熱播時,家長是否已經聽得到得孩子的呼喚,懸崖上讓我留下,雪地中沒有腳印,隨我去吧!幸福可能只是你懂他的心,隨他的心志的一個小行動,就已經可以。只要我們不把小朋友當成家長自己生命競賽下半場的「換人名單」,家長有家長的慘烈賽道,孩子有孩子的幽谷小徑。或許,香港小朋友的幸福排名,就會提升。

不幸經歷中,來自天國的影子就是幸福

「天國影子」中的小主人翁比鯨魚仔的經歷更可怕,失去媽媽的小女孩因意外毀容,不願意接受光線,把自己鎖在黑暗裡。爸爸用玩手影及踏影子遊戲,讓他繼續體會父母的關愛。爸爸用遮擋光線的黑暗,來創造幸福的感覺。孩子怕光,爸爸就擋,遮擋出一個奇妙世界。因為,黑暗帶來幸福,而黑影由光造成,於是孩子重新接受光。幸福這個東西,原來要以黑暗作為出發點。希望大家還記得之前我在文章中介紹過加拿大法語區世界著名兒童劇作家 Suzanne Lebeau 的劇作,她大膽講述「童兵」、「病患」以至「殺害」的題目,運用兒童的視線角度,透視出希望,禁忌題目一樣可以傳播給孩子。鄭子遴與 Suzanne 的文學及戲劇作品,都有異曲同工之效。

超脫現實的困窘,從冷漠世界中檢出幸福可能正是香港兒童文學的基因

鄭子遴文章還介紹另外兩個故事,包括:獨居房子存在幸福的「廬婆婆」及把食物變朋友的「魚與熊」。幸福在他筆下不是與生俱來的恩賜,在殘酷世界之中,通過遊戲、自由與想像去超脫現實,努力透過行動的建構,才能獲得幸福的微光。或許,這是香港作家的遺傳基因,就像林彤的論文「從《九龍、九龍》探討兒童文學作家黃慶雲心中的幸福香港」,及陳芷妮的「探討阿濃《幸福窮日子》中的童年生活」,加上上一篇文章介紹過馬輝洪的文章「那一顆童心-何紫兒歌淺析」,三位橫跨四十至八十年代的兒童文學大師,都在艱苦世代迫出一點點幸福來。


鄭子遴的不同著作

香港兒童文學三位巨人的影子,全部在今屆亞洲兒童文學大會中出現。幸福不是香港生活的一種必然狀態,只是人類心靈純良的德性,沒有人可以給予,只能一點一滴的收集,過去如是,未來也是如此。三位兒童文學巨人都是從動盪不安的年代走出來,以兒童的視覺去描述兒童的世界。故事中的小主人翁都在爭取幸福,三位作家的真實生命也在努力掙扎。幸福不單在作品的筆尖上,而是在作家的骨子裡,在香港兒童文學的遺傳繼承之中。


三位香港兒童文學巨人,開創香港關懷兒童的風格

沈重的議題與沈重的生命

2019年台灣文化部頒發出版界最高榮譽的金鼎獎給兒童文學作家幸佳慧,同年十月四十六歲的她,英年早逝,與世長辭。台灣方面的游珮芸,今屆撰寫了一篇「兒童繪本如何處理沈重的議題-以幸佳慧的作品為例」,就介紹及分析她推廣的兒童文學及閱讀社會運動。與其說她的作品值得讚揚,不如說她倡導的議題,才是社會對她更加尊敬的真正關鍵。正如文章中,轉述金鼎獎的評審言詞:「幸佳慧她不僅關懷弱勢兒童,也關心人權議題,她除了參與各種公民運動,也以其在兒童文學的專業從事寫作,將長久以來被視為禁忌的議題,融入童書之中。」不幸的生命沒有打撃她對幸福的追尋,不單自己努力,還用微弱的力量,勇敢地牽著弱勢的兒童,誇越處境走出沈重的生活,面向光明,開拓台灣兒童文學的「公民世界」。

幸佳慧帶領社會瞭能弱勢兒童

大膽的議題,好好保護兒童的決心

幸佳慧的作品「蝴蝶朵朵」是台灣目前為止,唯一觸及幼童性侵主題的繪本。如何使一個難於啟齒的禁忌題目,成為交給家長與孩子分享的繪本,真的是困難重重。於是,她以充滿童話世界的場境,眾多象徵的物件-蝴蝶、翅膀、白兔、烏雲、閃電、怪獸、惡夢,開啟家長與孩童共讀一個悲哀故事的保護傘,使小朋友易於親近但不受傷害。故事講一個單親成長的小女孩,面對與媽媽生活依靠的男友,在生活過程中被侵犯,害怕與驚恐之中變得沉默,被惡夢折磨,翅膀如濕了水一樣,一時飛不起來。幸佳慧沒有逃避世界的黑暗,而是探索孩子的視線,努力使用如「童話」一般奇妙內容,伸出溫柔的手,與他們的小手連接在一起。

「蝴蝶朵朵」是台灣唯一觸及幼兒性侵主題的繪本

不同的議題,以不同的方式表達

游珮芸文章講述幸佳慧努力以不同的敘事手法去接觸小朋友,期望可以與孩子分享艱辛、禁忌、難於瞭解的題目。第二本「親愛的」以小女孩通過去世媽媽遺留下來的小卡片提示,慢慢如「偵探查案」般拼湊出故事。而小卡片就需要從書中由小讀者協助打開發掘。原來小女孩的爸爸失去太太後過於悲傷,沒法從當中走不出來,最後反而由小女孩扮演治癒成人傷痛的照顧者角色。因為想像力,拼湊懸疑追尋的緊張,理性分析與感性互動,使小讀者協助小女孩自行開解,帶領爸爸角色走出不幸。讀者仿佛參與當中,經歷治癒別人的過程,於是悲傷不成為小朋友的負擔,反而成為他們超脫與成熟的鎖匙。

認識傷痛的歷史,才能使下一代放下仇恨

第三本「希望小提琴」以「留白與多重敘事」,把一個綠島政治犯陳孟和的十五年牢獄故事描繪出來。要把台灣政治最黑暗的年代描繪給小朋友聽,不給他們帶來更多的仇恨與悲傷,不為社會創造更多對立與誤解,而是從傷痛中得到治療的確不易。故事以陳孟和為姪女在獄中以廢棄物料製作一支小提琴為主線。在沈重的歷史背景中緩和傷痛,以希望為目標,使孩子對歷史不用忘記,也可以把仇恨放下。最後一本,「透明的小孩」則以「朋友口吻」講述台灣無國籍移工小孩,一群現今在社會沒有合法地位的透明兒童。幸佳慧用盡各種手段,把極其沈重的社會問題,用尊重及平等的態度去接觸小朋友,感動他們。

幸佳慧不單是兒童繪本創作受歡迎,更重要是她倡導的社會議題在台灣做成正面影響

日本初中思春期與自立的作品

講完港台兩地的兒童文學作家從沈重與幸福中,尋求平衡的努力,轉到日本方面。由於日本兒童文學發展年代早,著名作家與作品豐富,現今兒童文學市場明顯已經充分分工,作品種類豐富,多元而各有固定受眾。今屆論文非常特別,介紹當地思春期少年與家庭對抗,來爭取幸福的作品,就是佐藤宗子-父母的生活方式,孩子的幸福(現代日本兒童文學中的「親子/大人-兒童」關係),講述日本初中生思春期與自立課題的作品,探索日本親子關係及孩子幸福感問題。原來六十年代的日本,已經有頗多這類青少年的作品,文章介紹當年山中恒的「我就是我」,講述主角男孩秀一因爸爸是招贅女婿,反抗專制母親的青少年小說,作品合乎當時學生運動言論:「就是這些對社會漠不關心的媽媽們,讓這個社會變得如此無可藥救。」

日本兒童文壇有很多受歡迎的作家及作品,角野榮子及安房直子已經是世界兒童文學的經典,近年有更多偏鋒及突破性的兒童文學研究

過分干預,少有照顧,孩子成為宇宙的孤兒

當然,強烈質疑家長對自己的管教,還有七十年代岩瀨成子的「早晨慢慢來臨」,小女主人翁奈奈對父母感覺很一般,父母不是什麼壞人,就是拒絕「照著爸爸的指南針走」。父母是社會做人處世的縮影,仿佛一道高牆阻擋着青少年尋找獨特的自我,跨越他們才能獲得新的見解。日本社會生活規條複雜,人際關係疏離,當六、七十年代之後經濟起飛物質生活豐富,社會進入現代化,而出現有很多不同的變遷。忙於工作的雙親,加上功課壓力巨大的青少年,兩代的鴻溝自然不少。幾十年來一直困擾着整個日本的家庭,九十年代森繪都「宇宙的孤兒」,講述小主人翁的家長忙於印刷廠工作,幾乎沒有回家機會,當痛苦的時候,無論大小、小孩都只能獨自面對,「因為我們都是宇宙的孤兒。」

貧乏是物質,困乏是心靈,叛逆青少年作品成為他們的慰藉

千禧年之後,因為受金融危機影響,「兒童貧窮問題」嚴重,2007年梨屋有枝的「三顆星星」,講述三個通過互聯網偶然相識完全不同遭遇的少女,在放任、遺棄、過度干預的情況下成長的故事,雖然大部份青少年小說都會有令人意外的結果,但故事結尾不見得一定是最終達成溫暖人心的和解。六、七十年代,父母努力工作,對孩子有太多期望,陪伴時間不足,互相沒有了解,從八十年代到今天,父母對自己自身的發展,也感到迷惘。這些作品中,父母一直是孩子尋找自我幸福的障礙,但由於年輕人在當中尋求幸福所作出的掙扎,反而成為成人尋找幸福方向的啟示,於是描寫阻擋兒童獲得幸福的青少年小說,反而成為家長獲得幸福感的泉源,兒童成長的心靈慰藉。日本社會以至兒童文學都是一個成熟發展的地區,他們過去所面對的問題,將會是我們未來社會發展問題的一面鏡子。

努力尋找幸福在童話的真正意義

台灣、香港,及日本都從現實悲慘生活當中,以探索幸福為議題。韓國方面,正努力尋找幸福童話的真正意義,金慶欽「用童心描繪的積極圖標和人生的理解方法」,講述童話的形象化與生活化,當中展示兒童的原始性、純粹性、自然性、幼稚無邪的思想,就是通過同理心互動瞭解,讓幸福感內化帶給小朋友。金貞蘭與黃慧淳「古老傳說與為孩子們幸福進行的童話創作」,講述古代西方童話作家不同類型作品,表達幸福是他們信仰真理的一部分,慢慢走向追求幸福人生,就成就了創作童話時期的開端。內地方面也有一篇類似的文章,講述當代很多作家從古典神話、傳說中尋找靈感,創作充滿幸福的童話故事,就是李利芳的「充滿奇跡的童話,為兒童帶來幸福」。

三十年來的交流經驗豐富,希望可以從中窺探亞洲兒童文學的發展

第十五屆兒童文學大會論文多有精彩,希望日後能結集出版,讓更多人分享,瞭解時下亞洲兒童文學的發展。大會從九十年代至今橫跨三十個年頭,彼此交流、認識已經開始成熟,互動也開始增加。論文方面日、韓多做的作品分析及比較,對瞭解兒童文學在東亞發展的真實面貌,有很不錯的啟示。台灣論文比較關注弱勢及少眾繪本與作品,使兒童文學多了一份社會重量。香港方面,能把雲姊姊、阿濃及何紫作起點,把香港借來時間的幸福,說得透徹。內地方面,對兒童抽象概念的認知,也有不錯描繪。大家應該可以從中窺探,亞洲兒童文學的一些趨勢。

內地近年有很多年輕作家,從傳統神話及傳奇尋找幸福議題,成績很好

期望更多愛護及支持亞洲兒童文學的發展

期望更多家長、老師認識好的兒童文學,更多兒童青少年在兒童文學得到生活慰藉與啟蒙。期望兒童文學揭示更多青少年問題,支援更多弱勢社群成長的需要,通過正視使問題得到舒緩及解決。不是創作虛假的幸福,好去麻醉大家的心靈,不是主題公園式的歌舞連場,使大家暫時忘記痛苦。而是以真實生命去感動兒童,讓兒童及青少年擁有爭取幸福的力量,而不是假裝前方有一棟虛假幸福的示範單位。


下一屆亞洲兒童文學大會將於2023年夏天在日本大阪舉行,希望能與大家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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