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木偶皮影歷史-滄桑歲月七十年

文:王添強 17/3/2021

 

五十年代初香港邊界封閉,本地木偶、皮影歷史才打開序幕。雖然遠在1910年,東涌猴王廟,已有記載邀請「寶大平」杖頭木偶班表演。但就算香港是殖民地獨立管治,但實際上當時與內地完全沒有任何分隔,人民自由出入。解放前,香港文化是廣東的一個部份,木偶藝術當然也一樣。直到五零年代,香港木偶才有我們與別不同的篇章。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約定世界木偶日的三月二十一日大日子,用錄影片段與文字,與大家分享一下香港這段木偶、皮影歷史,探討一下,從何而來,往那裏去。

 

戰前香港木偶,基本上是廣東戲曲木偶分支

 

二十年代,香港活躍的廣東大戲木偶分短頸及長頸兩種,短頸杖頭木偶就是流行於東莞寶安一帶的劇種。根據麥少棠師傅口述,二十年代短頸杖頭就有樂民樂、永中興、富永華、富華年及攀丹桂等五個戲班。而長頸杖頭木偶,就是流行於下四府,湛江一帶的木偶戲種,有勝如意及後來的大世界兩個劇團。根據雅號木偶狀元,湛江、廣州杖頭大師鄭壽山的徒弟回憶,鄭師傅三十年代出訪東南亞回湛江前,曾經中途長駐香港演出,可以看出兩地交流的密切。長頸、短頸杖頭正就是珠江河兩岸的不同風格。廣東人與客家人是當時香港最多的原居民,所以我們還有戲曲提線木偶班「永康年」。香港木偶歷史可以算是廣東木偶歷史的一個分支,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

 

一段七十年代的紀錄片,可以窺探到當時的傳統木偶藝術面貌

 

約四年前意外收到一套影片,是七十年代任教香港大學的德國藉教授 Juergen Kari Peter Kluender 博士,拍下香港傳統木偶紀錄素材,包括漢華年及大世界杖頭、溫陵掌中(布袋)、永康年廣東提線,及飛鵬福建提線木偶,還有香江皮影(湖南風格)、新順香潮州鐵技木偶等演出片段。影片中也加插,日本的古琉璃,韓國的 Kokdu ,緬甸提線木偶,爪哇杖頭木偶及皮影,印度 Andhra Pradesh 皮影的珍貴畫面,對研究香港及亞洲傳統戲偶,特別是七十年代及以前的情況,值得大家深入研究。

 

可惜,原片是超8米釐菲林過錄的軟檔,沒有現場收音,音樂背景是我們獲得影片後加上去。希望大家從畫面中獲得很多資料作參考,特別是表演手法,樂隊,造型及格局,整個文化市場環境及生態,木偶與宗教祭祀的關係,戲偶與觀眾的關係,有更多啟發。

 

Juergen Kari Peter Kluender 博士的紀錄影片

 

杖頭木偶會以生、旦、淨、丑分工演出

 

廣東杖頭木偶就是用木桿或竹桿,由下而上控制戲偶頭部,加上身體骨架,及大袍大甲可更換的戲服,在約人身高的幕後演出粵劇。腳步則由木偶師表演,雖然觀眾看不到,但大家會發現,他們的動作彷彿廣東大戲藝人一樣。演出還是按照大戲一樣「行當」分工,就是生、旦、淨、丑。木偶頭也按行當分類,換上頭飾及戲服就能投入不同角色。據湛江的老師傅敘述,過去大部分當地廣東杖頭戲班都兼演人戲及偶戲,俗稱「陰陽班」,就是人戲給群眾,偶戲給菩薩。短頸與長頸的差異,只是控制頭部木桿或竹桿長短。

 

香港只有一長頸杖頭木偶及一廣東提線木偶戲班,從二戰前一直延續到六、七十年代

 

鄭官生經營的「勝如意」,是戰前在香港的長頸杖頭木偶戲班,二十年代交給麥三九,改名「大世界」班。麥死後,交由夫人帶領,之後由威福記買下由梁濃經營,一直到六十年代末,戲偶道具全部賣給一法國人,是香港兩隊由戰前一直經營到戰後,沒有中段戲班之一。另一團就是廣東提線木偶班的「永康年」,直到八十年代解散。二戰期間,在香港經營的五個短頸杖頭戲班,全部不知去向,猜想是逃避戰火,回內地生活。

 

廣東提線是杖頭木偶外的香港傳統戲偶

 

根據曹本治訪問、編著的「香港的木偶皮影戲及其源流」,轉述美國學者 Alan Kagan 六十年代的資料,廣東提線木偶戲班「永康年」當時班主弘毓祥是客家人,住大埔。他不僅能演偶戲,兼做道士,打醮做法事,劇團並不活潑,每年只演一、兩台神功戲,均為客家人邀請。相信他的戲班與「廣東五華」地區的客家提線木偶關係密切,加上永康年部分團員能兼演杖頭木偶,與五華地區的木偶戲班生態環境,十分近似。可惜八二、八三年間,弘遇交通意外離世,戲班消失,道具戲偶應該被香港博物館收藏。

 

廣東省木偶劇團前團長李域超,也是由五華客家提線木偶師轉演杖頭木偶的藝術家,所以提線與杖頭木偶交換兼演,時有發生。而台灣方面的提線木偶師,一直身兼道士身份,以戲偶為群眾開光打醮,「鍾馗」就是他們的戲碼,這與弘毓祥的經營十分相似。泉州木偶劇團保留劇目「鐘馗醉酒」十分受歡迎,正因為其宗教祭祀與藝術的結合。台灣及東南亞很多演出邀請,兩岸很多模仿及抄襲,其實都是因為宗教祭祀市場的關係。其實,「鐘馗醉酒」這個節目是八十年代泉州木偶劇團的創作,理論上是受版權保護的演出劇目,不是傳統戲碼,以今天的版權觀念,其他人學會也不能隨便公演。

 

短頸杖頭木偶戰後重回,香港邊境正式封閉

 

二戰過後,香港只存留長頸杖頭木偶「大世界」及廣東提線「永康年」各一班。五十年代初,由於大量難民逃港,香港的邊界正式封閉,人民不能自由流轉,香港木偶歷史正式寫上第一頁。而這時隨著移民潮,短頸杖頭木偶回流香港,是陳坤主領的戲班「昇平樂」。六十年代戲偶、道具轉售給「勝利年」班主馬永興,馬死後交由麥少棠負責藝術指導工作,八十年代初戲箱賣給香港博物館,現在大家在博物館看到,應該就是這批短頸杖頭木偶。

 

香港木偶歷史的第一章,就是保存傳統原汁原味

 

五十年代初,香港由過去五、六十萬人,急增至近三百萬人,邊界被迫封閉,九龍、新界山邊佈滿寮屋,彷彿一個巨大難民營。居民生活困難,木偶戲班自然並不好過。當時廣東人外,潮州藉人士眾多,加上他們比較團結,是本地最大的少數祖籍社群。因此,五、六十年代潮州鐵技木偶劇,就有五個戲班,包括:正明順、老源正興、新天彩、新順香,東藝潮劇團。六十年代大部分都解散,歸納入由班主王理順領導的「新順香」,還有陳永銘主領的「東藝潮藝團」。七十年代,由於社會開始富裕,請戲禮金增加,大部分藝人都與內地藝人合作,轉演潮劇大戲,「東藝」也敵不過城市發展而消失,只留下「新順香」孤軍奮戰。鐵枝木偶流行於海陸豐一帶,是由皮影衍生出來的木偶品種。

 

廣東杖頭、提線及鐵枝木偶保存著原汁原味的中國傳統

 

無論廣東杖頭,長頸的「大世界」,短頸的「昇平樂」、「勝利年」與「漢華年」與廣東提線班「永康年」,加上五個潮州鐵技木偶,都是保存著原汁原味的中國傳統,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差不多超過二十年。無論在唱腔、造手,戲偶造型,與樂隊合作的指揮手法(手影)、行當分工,表演的行業環境,都與戰前沒有太大分別。這與內地急劇變化,去除宗教,追求鬥爭、革命的文化情況,截然不同。本土木偶依舊是以廟會祭祀為主,應該是當時保存廣東木偶「神功戲」演出生態最好的地方。可惜到今天,只有華山木偶劇團的短頸杖頭,及玉梨春鐵技木偶,一年靠三、四台神功戲演出,半職業化下艱苦奮鬥,保存傳統。

 

香港大會堂曾舉行大型傳統木偶、皮影展覽

 

七十年代,眾多歐美來港的大學教授對中國文化垂青,業餘時間進行很多木偶、皮影的攝錄、訪問、資料整理及研究工作。因此,促成八十年代初,在亞洲藝術節內,市政局於香港大會堂低座展覽廳,舉行一個大型的傳統木偶展覽。主要的資料都由漢華年的麥少棠師傅,溫陵福建掌中木偶的李貽權師傅,及飛鵬福建提線的班主楊清意師傅提供,同時由曹本治編著的「香港的木偶皮影戲及其源流」。只要對照俄羅斯的木偶大師奧巴卓夫 Sergei Obraztsov ,在五十年代寫的「The Chinese Puppet Theatre 」及上海虞哲光編著的「木偶戲藝術」及「皮影戲藝術」,不難對七十年代以前,香港及華人木偶、皮影歷史及文化源流,有一個全面輪廓。

 

七十年代是香港木偶皮影歷史的分水嶺,

 

七十年代,香港工業起飛,社會脫貧進入小康,吸引大量新移民從鄰近湧來,加上戰後出生的一代已經進入成年,內地又未走出文革陰霾,基本上與內地資訊隔絕。本地工商業及貿易發達,邁向西方化及國際化,輸入歐西文化價值觀之同時,也引來眾多外國遊客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傳統表演有着從未擁有過的空間,木偶演出獲得旅遊人士讚賞及收益,亦同時面臨電視及娛樂普及,失去文化根基的嚴峻考驗。

 

香港傳統木偶藝術面臨原生文化根基失去的局面

 

當時大量移民中就有很多來自木偶文化普及的福建,多位新來港人士正是當地傳統木偶戲班及官方劇團的年輕成員,他們具備傳統戲班的基本功架,無論掌中(布袋)、提線,傳統外都能兼演內地赴外國交流的演出劇目,這些作品更容易吸引遊客。開始在香港落地生根,與傳統廣東杖頭及鐵枝木偶,平分春色。本地傳統木偶的市場,就由祭祀文化及神功戲為主,邁向旅遊業為主及保存文化方向發展。港台的「偶戲誌」是很好的參考紀錄片,讓我們看到這段歷史。

 

香港電台電視部-吾土吾情:偶戲誌

https://podcast.rthk.hk/podcast/item.php?pid=1331&lang=zh-CN

 

傳統表演在城市化,旅遊化及獵奇化中求取生存之道

 

傳統木偶因城市化及現代化發展,原有傳統文化根基已經失去,但由於本地的外國人及遊客對傳統中國傳統木偶真誠敬佩,加上中產階級對傳統文化技藝的獵奇心態,使木偶藝師重新佩戴上光環,忽然多了一群死心塌地,飽學之士的忠誠支持者。其實這與大部份東南亞及非洲傳統文化跟西方人接觸之後,所發生的情況差不多。其中溫陵福建掌中的李貽權師傅是最先領略此境況的藝人,以福建掌中偶劇「大名府」在遊客區打響名堂,獲得商業收益,正籌劃他的改革大計。其實「大名府」是五十年代晉江及漳州團聯合訪歐演出的的改編及創作劇目,不算是傳統節目,用今天的標準,應該也有版權爭議。

 

傳統木偶皮影以「綜合性木偶藝團」開展新一章

 

溫陵乘着七十年代旅遊事業發展,及眾多西方在港學者的關注,加上市政局節目費用的支撐,在站穩掌中木偶基礎後,大膽向「湖南」借用皮影及杖頭木偶品種,使自己在當時市政局的街頭表演份額,及遊客商業節目的演出機會獲得增加,使溫陵成為掌中、杖頭,加上皮影(香江皮影),香港第一個綜合性的木偶、皮影的集團。放棄過去傳統木偶戲班,強烈地域風格的格局,以一種泛中華木偶文化打開局面。趁內地還未全面開放,在香港這個國際城市站穩傳統文化對外宣傳的藝術地位。

 

綜合品種的木偶戲班,突破過去地域限制戲種與風格的傳統

 

四十多年後的今天,黃暉作為李貽權本土招收的徒弟,領導的香港影偶藝術中心,與現任團長張俊輝的飛鵬木偶劇團,都是這種綜合戲種格局的延續。就是盡力吸納各種木偶品種,無論杖頭、布袋、提線、皮影應有盡有,務求讓人有一種包攬全中華木偶藝術的感覺。在內地傳統木偶戲班對外文化交流不足,而官辦劇團又不知道傳統木偶表演在國際市場的定位之時,殺出一條生路。

 

香港要與內地真正的木偶「原產地」競爭,必須改變心態

 

隨着大陸開放,各地傳統表演,相繼成為吸引遊客的新亮點,香港作為中國傳統窗口城市的光輝已經暗淡,再沒能力吸引遊客,加上國內地方政府,特別是福建、湖南、廣東都很盡力支持把自己的傳統藝術推向國際,面向傳統文化「原產地」競爭,舉步維艱。所以,劇團未來必須盡快,把從各方所學到的傳統戲偶技巧,與現代社會題材結合,表演當代訊息的創新作品。否則當內地傳統藝術更加開放的時候,情況將會逆轉。在非真正傳統文化原產地,吃傳統藝術保護的「飯」,應該不能長久。另一個,七、八十年代來港定居的漳州掌中木偶年輕藝術家楊輝,現今在歐洲嘗試以傳統技巧融入當代題目,影響了當地藝術創作,開展一條成功出路,這種承傳及發展文化的心態很值得我們借鏡。

 

香港長壽的提線木偶班-飛鵬木偶團

 

談及飛鵬木偶團,不能不先介紹七十年代第一個福建提線木偶班,由黃谷主領的東方木偶團。文革後期,福建移民香港人數急增,社群日漸壯大,滋養了他們的傳統表演藝術家。可惜,隨着社會變化傳統戲班失去光彩,八十年代把戲箱賣給香港博物館,人員則加入飛鵬木偶團,另一同期的提線木偶班,由黃榮燦主領的新興班也於八十年代解散。楊清意師傅創立的飛鵬以旅遊及市政局戶外演出保存實力,成為自1979年至今依舊生存的傳統木偶劇團。

 

「傳藝教學」成就香港木偶、皮影歷史另一章節

 

當然,楊清意師傅還有一招,至今還用得上,成為香港傳統木偶表演藝術團生存的重要依據,就是傳統木偶技巧的「教學」工作。由於楊師傅是正宗泉州木偶藝校的畢業生,基礎功夫不俗,從理論及表演上都能解說得清楚,加上身為房屋署的公務員,算懂得城市中產文化愛好者的生活狀態,所以吸收了很多學生,今天很多文化人都會不約而同地說,曾經參加過楊師傅的戲偶工作坊。現時由李貽新師傅帶領的金永成香港木偶劇團 ,李建新師傅帶領的香港建新藝術團,怎至香港影偶藝術中心也是靠教學增加收入,維持生計。

 

九十年代引入西方木偶藝術是一個新的發展機遇

 

香港純粹從傳統中國木偶,發展成今日趨向國際化的樣貌,首推1991年捷克木偶師 Marek Becka 訪港演出及教學,負責穿針引線的人物正是莫昭如。他們在美國麵包及傀儡劇場的工作坊相識,趁 Marek 回國途經香港之時,進行接近一個月的表演及工作坊,在藝穗會及演藝學院科藝學院教學,接待 Marek 在演藝學院教學則是我當時任職的道具部負責。作為當時道具部的老師,近水樓台爭取到 Marek 的肉餅劇團( Buchty a Loutky )合作。明日藝術教育機構於1995年共同在香港藝術節製作「小鞋左左」戲偶劇,開通向世界木偶風格學習的大門。

 

Marek Becka 訪港的新聞片段

 

 

 

 

兒童觀眾成為木偶戲的主要支持者,年輕戲偶力量正在枕戈待旦

 

基於捷克木偶來港的成功,多年來明日藝術教育機構邀請英國的布袋,德國、西班牙、捷克的提線木偶,土耳其的皮影,美國的大木偶,西方各地的現代戲偶藝術家相繼來港。二十多年來,超過二十個國家戲偶劇團與明日藝術教育機構合作,製作新節目,及進行教學工作,以木偶、皮影演「兒童劇」成為生存依靠。進入二十一世紀,本地也同時湧現一大群,以戲偶為媒介演兒童劇,或專演戲偶的新進劇團,包括:街坊小子木偶劇場、BeKidsFree To Play、大細路劇團、希戲劇場、奇想偶戲劇團、偶友街作等等。兒童劇與現代木偶前所未有的融合,這些新生力量,意味着新的木偶歷史篇章,正在由他們撰寫,年輕木偶力量正在枕戈待旦。

 

英國式布袋偶( Punch and Judy )經本地化後,外訪台灣演出的片段

 

香港木偶由別人歷史的配角,成為主角

 

香港木偶、皮影新的一頁,將會是傳統木偶與西方木偶技術的切磋,現代木偶觀念、傳統文化與本地題材的融合創作,憑藉兒童作為主要觀眾,建立生存空間。經過跌跌撞撞的七十年,從被迫封閉邊境成為傳統木偶文化幸存者,七十年代幸運成為窺探中國木偶文化的旅遊業窗口,順勢而行成為突破傳統地域限制的木偶革新者,到今天成為本地粵語兒童觀眾的當代戲偶藝術表演者。滄桑歲月七十年,香港木偶由別人歷史的配角,成為主角,因其中外文化交流,及國際化城市觀眾的衝擊,加上對兒童心理掌握能力的高度,未來必然會開出一條與別不同的道路,邁向國際。

 

十五年前,有線電視-拉近文化的戲偶藝術訪問片段值得參考

 

我作為國際木偶聯合會 UNIMA ),自1929年創會以來第一位華人的執行委員(董事局成員),任期由20082016年,長達八年之久,期間有幸經常到訪世界各地討論別人的木偶藝術。或許,是時候應該開始探索香港的身份,寫出香港獨特的木偶、皮影歷史一頁。